写下对昆仑山脉的承诺(书里书外)

人民日报毕淑敏2025-07-01 12:14

“昆仑”,首先是一个地理概念,在古老的典籍里,它雄屹华夏西部,为中华大地上的万山之祖,万水之源。它也是我的精神故乡。50多年前,我成为一名边防战士,在辽阔的冰峰雪域上,保家卫国。那里的冰雪,呼啸着覆盖我从16岁到28岁的青年时代。

回到平原后,为将士们讴歌的朴素理想,让我在繁忙的医务工作中,笨拙地提起笔来。当年匆匆写下的那篇小说,名叫《昆仑殇》。几十年过去了,没有说完的高原故事,仍在我的血液中沸腾。于是在我70岁时,又再次以昆仑为背景,写下了长篇小说《昆仑约定》。一个愿望,一颗种子,绵延数十年,固守着同一片疆域,是那座雄奇山脉赋予我的命运。

凡去过高海拔地区的人,都会惊异于那里的云彩,云蒸霞蔚,奇幻多彩。当时年少,为此惊诧不已,想不通这是何故。后来查了相关气象学书籍才知道,在3000米以上的高空,组成云的颗粒,不再像平原地带是无数细小水滴,而是由于低温,冻结成了尖锐锋利的冰晶。冰晶们你推我搡,层层堆叠,犹如钻石摞成高塔与瀑布。太阳的光线在其中游走腾挪,于是形成波光诡谲的云海。我的小说,就以云做结尾。我希望那里的故事,从此不单云知道,更多的读者也知道。

我提笔写作的初心,就是为了让身处和平康泰中的人们,记住漫长的国界线上,有无数为了保卫和平而英勇付出的将士们。

记得当边防军的日子,虽说身为女子,并无特殊待遇,因为子弹不会管你是男是女,我背负数十斤重的枪支弹药和红十字包,外带干粮和被服,在冰天雪地踯躅跋涉,高山之上攀援不止。

高原寂寞,我到处借书读。知在古书《山海经》中,描绘昆仑山此地,生活着九首人面的“开明兽”,它体魄硕大,身如巨虎,守护着天界入口。有四只角的神羊,名曰“土蝼”,还有马蜂模样的神禽,名为“钦原”。三足乌除了负责光照大地,还管给王母娘娘送饭,是兼职炊事员。美丽的凤凰,也时常溜到昆仑山上洗个澡……凡此种种神奇生物,有个统称——“灵兽”。

行军中,在队伍中走啊走,缺氧让人胡思乱想。我曾瞎揣测,前方峰峦起伏的拐角处,会不会迎面撞上一尊灵兽?

从1969年入伍分配至西藏阿里,至11年后从阿里军分区退役,遗憾啊,我连灵兽的一根毫毛都未曾见过。

真正的昆仑之灵,是爬冰卧雪的战友们。他们在缺氧酷寒的昆仑山脉,贡献了自己血气方刚的璀璨年华,贡献了自己一往情深的爱情萌芽,贡献了自己滚烫炙热的满腔鲜血,直至贡献出每个人仅有一次的珍贵生命……他们那样年轻,那样朝气蓬勃,那样踌躇意满,那样俊美无俦……他们所向披靡义无反顾地守卫着祖国的边境线,轻声述说着心底的信念——祖国人民都知道,连刚上学的小学生都能背出,咱国家有960多万平方公里的土地。这个数字,可不能在我们手中,让它变小一点点。

当年的我在百感交集中,面对着巍峨苍莽的昆仑山脉,曾发下铁誓:如果能活着回到平原,我一定要尝试拿起笔来,写下他们的故事。

我在北师大读文学研究生时,导师童庆炳曾说过,“一个作家的作品内核,始终是如一的。”对我来说,我的精神故乡就是高原,最原始的写作初心和之后坚持多年的不懈努力,均来自这个朴素粗粝的信念。

继续写昆仑山故事的愿望,如山鹰一般盘桓心中。迟迟没有动笔的原因,是我总在顾虑自己技艺未臻精纯,写不出浩荡山河的壮美和战友们栩栩如生的音容。可是,岁月不饶人。我不可抑制地趋向老迈,记忆日渐衰退。我做过多年的医生,知道接踵而来的必是体力衰败,想象力微渺。

到了整70岁那一年,我痛下决心,不可再等啦!动笔后,边书写边自我打气,手艺不行,竭尽全力即可。不能让宝贵记忆,随着我肉身寂灭,湮灭尘埃。作为个人我自是微不足道,但胸中往事弥足珍贵。我要用文字将已被冰雪凝冻的战友们重新唤醒,生机勃勃地再一次仰天呼吸。

我住进了养老公寓,只为那里管吃管住。我在城市的喧哗处,按下了静音键,把生活需求压缩到极简。将自己化身成一根隐身草,胸膛内,只留下书写昆仑往事的激情。

埋头写作,日复一日。我高估了身体的耐性,低估了年龄的杀伤力。抑或青年时代高寒缺氧的摧残与磨损,过早透支了我的体力?写作过程的后段,险象环生,身体频频亮起红灯。某天,我连夜急诊进了医院。医生看着一系列异常的检查结果,拧着眉头,严厉告诫我:你知不知道,你非常危险?!

我一声不吭地看着他,心里嘟囔,哦,也不算太危险啊。我已经写完了《昆仑约定》初稿的最后一个字,大局基本已定,还有什么危险呢?

之后几次修改。每次改完,又是急诊入院,有一次直接报了病重。

感谢医生们的全力救助,感谢我入伍体检时曾被评定为甲等资质的身体。半个多世纪前,这身体,助我完成了驻守昆仑山脉的士兵职责。50多年后,它又撑着我履行了对那座山脉的承诺。

再写一次昆仑。我终是写完了。

(作者为作家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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